
乾隆六十年,紫禁城养心殿外的寒风卷着雪沫。七十二岁的纪昀跪在冰冷的金砖上,向嘉庆皇帝呈递了乞骸骨的奏折。他想回家,想离开这权力的漩涡。
皇帝拒绝了。
理由很充分:《四库全书》的最终统稿离不开这位老臣。纪昀不仅没能退休,反而被要求继续在这座红墙黄瓦的围城里消耗余生。
这是清代高层官员的常态,想退退不了。
但对于三品以下的绝大多数官员,七十岁致仕是一道必须执行的铁律。只要到了年龄,交出印信,领一张凭证,从此便与朝廷两清。
朝廷给这些卸任官员唯一的保障,是每年五十两白银。
这笔钱在史书中仅仅是一个数字。但在当时,决定了一个曾在此地呼风唤雨的官员,晚年是能在书斋品茶,还是要在寒风中为斗米折腰。
01
清朝的官员退休制度,核心在于“品级”二字。
一二品大员,如刘墉、纪昀之流,他们的致仕往往带有政zhi博弈的色彩。
皇帝若不想放人,七十岁也得在朝堂上站着。皇帝若想施恩,除了准许退休,还会赏赐“全俸”或者“半俸”,甚至保留顶戴花翎,哪怕回了乡,地方官见了也得磕头。
这些人的退休生活,靠的不是那点固定的退休金,而是几十年来积累的庞大政zhi资本和皇帝的私赏。
刘墉晚年虽然闭门谢客,但家中良田千顷,古玩字画堆积如山,朝廷每年给的那点银子,甚至不够他赏赐下人的开销。
真正的考验,在于三品以下的官员。
知府、同知、知县,这些支撑起大清帝国行政基座的中层官员,一旦致仕,天壤之别。按照《大清会典》规定,三品以下官员致仕,若无特旨恩赏,每年统一发给“致仕银”五十两。
五十两,是个定额。不管你在任时是治理鱼米之乡的肥缺,还是在大漠边疆吃沙子的苦差,退下来后,大家手里拿到的都是这五十两。
这在顺治、康熙年间,问题不大。那时候战乱刚平,人口稀少,物价极低。顺治年间,一两银子能买两石大米。五十两银子,就是一百石粮食。
一石米约为今天的150斤至180斤。一百石,就是一万五千斤以上的大米。一个五口之家,一年撑死吃掉两千斤米。剩下的粮食,足够换取布匹、肉食,甚至雇佣两个粗使丫头。
那时候的退休官员,拿着五十两,确实能过上地主般的日子。
但到了乾隆中晚期,情况发生了剧变。
人口爆炸式增长,乾隆末年全国人口突破三亿。人多地少,粮食危机爆发。米价开始疯涨。
史料记载,乾隆中叶,江南地区米价已涨至每石一两五钱至二两。到了道光年间,灾荒频发,部分地区米价甚至飙升至每石三两白银。
这时候的五十两,购买力被腰斩,甚至斩断了脚踝。
02
要搞清楚这五十两白银在今天的真实价值,不能简单地看银价。
若按今天的白银现货价格,一克白银约6元人民币。清代一两约为37.3克。五十两白银,总重量约1865克。直接换算,大约是11000元人民币。
一年一万一,平均每个月不到一千块。
但这不准确。古代白银是硬通货,其货币属性远超今日的工业金属属性。必须引入“购买力平价”的概念,寻找一个恒定的参照物。
最硬的参照物是粮食。
以道光年间的平均物价为例。北京城内,一石中等成色的大米,售价约为2两白银。
五十两白银,可以购买25石大米。
清代一石合公制约100升,按大米密度计算,约为160斤左右(不同时期度量衡有波动,取中间值)。25石大米,总重约4000斤。
在今天的超市里,普通散装大米价格约为3元一斤。4000斤大米,价值12000元人民币。
这个数据与白银现货折算惊人的一致。
也就是说,一个在任时威风八面的正四品道台,或者是掌握一县生杀大权的七品县令,退休后的年薪,相当于今天的一万两千块钱。
月薪一千。
这只是生存的底线。问题在于,官员的开销结构,与普通百姓不同。
普通百姓穿粗布短褐,自家纺织,成本极低。官员即便退休,也不能穿短打,必须穿长衫。体面,是他们最后的尊严。
一件普通的棉布长衫,连工带料,在清中叶约需银一两五钱。若要穿绸缎,一件便需四五两。
五十两银子,仅够做十件像样的绸缎衣服。
再看居住。若官员回乡有祖宅尚好,若需在京城或省城租房,开销更是惊人。
《红楼梦》虽是小说,但折射了当时物价。刘姥姥说,二十两银子够庄稼人过一年。但这“过一年”指的是在乡下吃糠咽菜、没有任何社交、没有任何医疗支出的生存状态。
对于一个致仕官员,他需要社交。
同年、同僚、门生故吏的迎来送往,红白喜事的随份子,是逃不掉的“官场债”。一次普通的宴请,置办一桌像样的席面(含酒水),在乾隆年间至少需要二三两银子。
五十两白银,不够请二十顿饭。
更致命的是医疗。老年官员多病,请郎中看病,诊金也许只需几钱银子,但药费是个无底洞。人参、鹿茸等补品,对于习惯了官场养尊处优的身体来说,几乎是刚需。
曾国藩在家书中提到,购买一支中等成色的人参,需银二十两。
这意味着,致仕官员只要生一场大病,一年的退休金就得全部搭进去。
03
这种巨大的落差,催生了清代官场独特的生态,存银。
既然退休金靠不住,官员必须在在任期间,攒够下半辈子的钱。
清朝官员的法定薪水极低。一个七品知县,每年的正俸只有45两白银。这连养家糊口都困难,更别提存钱。
雍正皇帝看出了问题,设立了“养廉银”制度。根据地区贫富不同,知县每年的养廉银从几百两到上千两不等。
这才是官员收入的大头。
一个知县,年入一千两养廉银,除去衙门办公经费、师爷修金、迎来送往,一年若能省下三百两,十年便是三千两。
这三千两,才是他退休后的真正保障。
那五十两退休金,在这些积蓄面前,不过是九牛一毛。它存在的意义,更多是一种政zhi待遇的象征:代表你虽然不在其位,但依然是“吃皇粮”的人,受朝廷庇护,免除劳役赋税。
然而,不是所有官员都能攒下钱。
清代官场有一类被称为“清苦曹郎”的京官。比如翰林院的编修、六部的低级主事。他们没有地方官的养廉银,也没有灰色收入的渠道,全靠死工资过日子。
这些人一旦退休,若无家族支持,生活立刻陷入困顿。
史料记载,嘉庆年间,有一位名叫高秉忠的典史(未入流的杂职官),在任时清廉自守,无积蓄。六十岁致仕归乡,正赶上家乡遭了旱灾。
米价飞涨。他那五十两银子,在粮商眼里根本不够看。
为了维持“前任官员”的体面,他不能去码头扛包,不能去集市叫卖。他只能变卖家中仅有的一点书籍字画。
半年后,高秉忠饿死在家中。
地方志在记载此事时,用笔极其克制:“高氏致仕,卒于家,室如悬磬。”
一个“悬磬”,道尽了五十两退休金在残酷现实面前的无力。
还有一种情况更为尴尬:货币贬值。
清代的货币体系是银钱平行本位。大额用银,小额用铜钱(制钱)。朝廷发退休金,名义上是银子,但往往在下发时,会按照官方汇率折算成铜钱,或者发给成色不足的银两。
鸦片战争后,白银外流,银贵钱贱。
以前一两银子换一千文铜钱,后来一两银子能换两千文。如果朝廷直接发银子,官员就赚了。但户部也不傻,往往会搞“折色”。
所谓的五十两,到了官员手中,可能变成了一堆贬值的铜钱,或者是参杂了铅锡的劣质银锭。实际购买力再次打折。
04
面对这五十两银子的死局,清朝官员们进化出各种生存智慧。
第一条路:退而不休,发挥余热。
最典型的出路是教书。
清代科举竞争激烈,从童生到秀才,再到举人、进士,每一步都需要名师指点。致仕官员,尤其是考过进士的官员,是市场上最抢手的教育资源。
他们回乡后,往往会被当地的大族聘请为私塾先生,或者主讲于书院。
湘军名将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,晚年致仕后,主讲于长沙城南书院。书院每年给的“修金”(工资),高达数百两白银,远超朝廷那五十两退休金。
这不仅解决了生计,还延续了社会影响力。门生遍布,即便退了休,在地方上说话依然分量十足。
第二条路:置业收租。
这是最稳妥的路径。几乎所有官员在任时,都会通过家人在老家大规模兼并土地。
纪昀虽然在京城身居高位,但他在老家河北献县拥有大量田产。刘墉在山东老家也是大地主。
对于他们来说,五十两银子,可能只是一次收租的零头。他们实际上是披着官员外衣的大地主。退休,只是从前台走向了幕后,从吃皇粮变成了吃地租。
第三条路:经营人脉,吃“炭敬”、“冰敬”。
在任时提拔的下属、门生,在老师退休后,往往会逢年过节送礼。冬天送“炭敬”,夏天送“冰敬”,美其名曰孝敬师长。
这笔钱,往往是退休金的十倍百倍。
前提是,你在任时得有实权,且眼光独到,提拔了有潜力且知恩图报的人。
若是个清水衙门的闲职,或者人走茶凉,那这笔收入便无从谈起。
05
五十两白银像一面镜子,照出封建官僚体系的虚伪与现实。
制度上,朝廷宣称“皇恩浩荡”,给老臣养老送终。实际上,这五十两银子仅仅维持了一个饿不死的底线。
它默认了一个前提:官员在任时,肯定已经捞够了。
如果一个官员真的清廉如水,完全指望这五十两银子过日子,那他的晚年注定是悲剧。这反而从侧面纵容了贪腐——为了晚年不至于像高秉忠那样饿死,官员们必须在在任时疯狂敛财。
这也是为什么清朝“养廉银”制度最终失败的原因之一。高薪或许能养廉,但低退休金直接逼人贪腐。
当纪昀在寒风中被皇帝挽留时,他心中或许闪过一丝庆幸。留下来,不仅是为了修书,更是为了保住那份只有在位时才能拥有的安全感。
一旦离开了权力的中心,无论你曾经多么显赫,在物价和生存面前,五十两银子,真的太轻太轻了。
折算成今天的一万多块钱,听起来似乎不少。很多农村老人的养老金,一年也未必有这个数。
但不要忘了,那是大清帝国的官员。他们是那个社会金字塔顶端的统治阶级。当统治阶级的法定退休待遇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时,这个帝国的财政体系,早已病入膏肓。
它预示着,那个依靠白银和皇权维系的庞大帝国,正在一步步走向崩塌。
当我们今天看着这“一万多块钱”的数字时,看到的不仅仅是购买力的换算,更是那个时代,普通人与权力之间,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。
即使是鸿沟之上的人,一旦失去了权力的加持,在那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与经济通胀面前,也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#优质好文激励计划#
石家庄股票配资,迎客松配资,牛势策略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